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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甘泽谣》[唐] 袁郊 撰 李宗为 校点     (钱氏藏书论坛独家发表)

  此文OCR扫录于上海古籍出版社《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》2000年3月第1版。------绿叶08/10/1

  校点说明

  袁郊《甘泽谣》一卷,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著录,宋人其他著录悉相一致。

  袁郊,蔡州朗山人,宪宗朝宰相袁滋之子。综合诸书记载,知其生平大略如此:出生于元和年(806—820)中期,字之仪或之乾,咸通年中曾为祠部郎中,或又曾任刑部郎中。昭宗朝为翰林学士,官终虢州刺吏。

  据《直斋书录解题》记载,《甘泽谣》全书凡九篇,系咸通九年(868)春季袁郊患足疾时所作,书前有作者自序。今存《甘泽谣》一卷,乃明人杨仪所传。其《重校<甘泽谣>序》称此书在明代已几乎绝迹,端赖其百方搜求始获一旧本,“其为书九章,悉完好;但袁郊自序首卷则损缺不可复读”,故付阙如。明末毛晋据杨仪传本将此书刊入《津逮秘书》,清嘉庆中张海鹏复据《津逮秘书》本校正后刊入《学津讨原》,《丛书集成初编》又据《学津讨原》本编录。故杨仪之原刊本虽已绝迹,其传本却赓续不绝。

  杨仪传本之可靠性,向来为人所疑。清人周亮工《书影》称其书“皆从他书抄撮而成,伪本也”。对此,《四库全书提要》有所辨证,大略谓杨仪本与《太平广记》注“出《甘泽谣》”者“一一相符”,当是从《太平广记》中辑出,故不能称之为赝书。此说影响极大,后来治唐人传奇者莫不从之,故杨本中所有而《广记》注“出《传奇》”之《聂隐娘》一文,也向来被定为《传奇》作者裴铏所作。

  然而,只要将杨仪传本与《太平广记》细细校勘,就可以发现在文字上颇有详略异歧之处,最显著的是《陶岘》篇末,杨本有“孟彦深复游青琐”等等五十九字,为《广记》所无。其他《广记》缺数字者更是不胜枚举。即以《聂隐娘》一文而言,其风格与袁郊诸作也无不相合而与裴铏所作颇相径庭,故杨仪所传当确有所本,并非辑自《广记》。

  本书以毛晋《津逮秘书》本为底本,校以《太平广记》、明抄本《说郛》、《类说》、《岁时广记》诸书,遵照本丛书的体例,不出校记。

  目录

  魏先生

  素娥

  陶岘

  懒残

  聂隐娘

  韦驺

  圆观

  红线

  许云封

  魏先生

  魏先生生于周,家于宋;儒书之外,详究乐章。隋初出游关右,值太常考乐,议者未平,闻先生来,竞往谒问。先生乃取平陈乐器,与乐官苏夔、蔡子元等详其律度,然后金石丝竹,咸得其所。内致清商署为太乐官,敛帛二百段以酬之。先生不复入仕,遂归梁宋,以琴酒为娱。

  及隋末兵兴,杨玄感战败,谋主李密亡命雁门,变姓名以教授。先生同其乡曲,由是遂相来往。常论钟律,李密颇能,先生因戏之曰:“观吾子气沮而目乱,心摇而语偷。气沮者,新破败;目乱者,无所依;心摇者,神未定;语偷者,思有谋于人。

  今方捕蒲山党,得非长者乎?”李公惊起,执先生手曰:“既能知我,岂不能教我欤?”先生曰:“吾子无帝王规模,非将相才略,乃乱世之雄杰耳。”李公曰:“为吾辨析行藏,亦当由此而退。”

  先生曰:“夫为帝王者,包罗天地,仪范古今。外则日用而不知,中则岁功而自立。尧询四岳,举鲧而殛羽山,此乃出于无私也;汉任三杰,纳良而围垓下,亦出于无私也。故凤有爪吻而不施,麟有蹄足而永废者,能得其道而求自集于时。此帝王之规模地。凡为将军者,幕建太一旗,驱无战之师,伐有罪之民,乃雕戈既授,玉弩斯张,诚负羁之有言,那季良之犹在。所以务其宴犒,致逸待劳,修其屯田,观衅而动。遂使风生虎啸,不可抗其威;云起龙骧,不可攘其势。仲尼曰:‘我战则克。’孟轲云:‘夫谁与敌。’此将帅之才也。至有秉其才知,动以机钤.公于国则为帅臣,私于己则曰乱盗。私于己,必掠取财色,屠其城池。朱亥为前席之宾,樊期为升堂之客。朝闻夕死,公孙终败于邑中;宁我负人,曹操岂兼于天下?是忘辇千金之贶,报陈一饭之恩,有感谢之人,无怀归之众。且鲁史之诫曰‘度德’,连山之文曰‘待时’,尚欲谋于人,不能惠于己。天人厌乱,历数有归。时雨降而妖祲除,太阳升而层冰释。引绳缚虎,难希飞兔之门;赴水持罂,岂是安生之地?吾尝望汾、晋有圣人生,能往事之,富贵可取。”李公拂衣而言曰:“隋氏以篡杀取天下,吾家以勋德居人表。振臂一呼,众心响应;提兵时伐,何往不下?道行,可以取四海;不行,亦足以王一方。委质于人,诚所未忍。汝真竖儒,不足以计事。”遂绝魏生。

  因写怀赋诗,为乡吏发觉,李公脱身而走,所在收兵。北依黎阳而南据洛口,连营百万,与王世充争衡。首尾二年,终见败覆。追思魏生之说,即日遂归于唐,乃授司农之官,复构桃林之叛。

  魏生,得道之士,亡其名,盖文贞之宗亲也。

  素娥

  素娥者,武三思之姬人也。三思初得乔氏青衣窈娘,能歌舞。三思晓知音律,以窈娘歌舞天下至艺也。未几,沉于洛水,遂族乔氏之家。左右有举素娥者曰:“相州风阳门宋媪女,善弹五弦,世之殊色。”三思乃以帛三百段往聘焉。

  素娥既至,三思大悦,遂盛宴以出素娥。公卿大夫毕集,唯纳言狄仁杰称疾不来。三思怒,于座中有言。宴罢,有告仁杰者。明日,谢谒三思,曰:“某昨日宿疾暴作,不果应召。然不睹丽人,亦分也。他后或有良宴,敢不先期到门。”素娥闻之,谓三思曰:“梁公强毅之士,非款狎之人,何必固抑其性。若再宴,可无请召梁公也。”三思曰:“倘阻我宴,必族其家。”

  后数日,复宴。客未来。梁公果先至。三思特延梁公坐于内寝,徐徐饮酒,待诸宾客。请先出素娥,略观其艺,遂停杯设榻召之。

  有顷,苍头出曰:“素娥藏匿,不知所在。”三思自入召之,皆不见。忽于堂奥隙中闻兰麝芬馥,乃附耳而听,即素娥语音也,细于属丝,才能认辨,曰:“请公不召梁公,今固召之,某不复生也。“三思问其由,曰:“某非他怪,乃花月之妖。上帝遣来,亦以多言荡公之心,将兴李氏。今梁公乃时之正人,某固不敢见。某尝为仆妾,宁敢无情?愿公勉事梁公,勿萌他志。不然,武氏无遗种矣。”言讫,更问亦不应也。

  三思出见仁杰,称素娥暴疾,未可出。敬事之礼,仁杰莫知其由。明日,三思密奏其事,则天叹曰:“天之所授,不可废也。”

  陶岘

  陶岘者,彭泽之孙也。开元中,家于昆山,富有田业。择家人不欺而了事者悉付之,身则泛艚江湖,遍游烟水,往往数岁不归。见其子孙成人,初不辨其名字也。

  岘之文学,可以经济;自谓疏脱,不谋宦游。有生之初,通于八音,命陶人为甓,潜记岁时,敲取其声,不失其验。撰《乐录》八章,以定八音之得失。自制三舟,备极坚巧。一舟自载,一舟置宾,一舟贮饮馔。客有前进士孟彦深、进士孟云卿、布衣焦遂,各置仆妾共载。而岘有女乐一部,奏清商曲。逢奇遇兴,则穷其景物,兴尽而行。岘且闻名朝廷,又值天下无事,经过郡邑,无不招延,岘拒之曰:“某麋鹿间人,非王公上客。”亦有未招而自请者,系方伯之为人,江山之可驻耳。吴、越之士,号为“水仙”。

  曾有亲戚,为南海守,因访韶石,遂往省焉。郡守喜其远来,赠钱百万,遗古剑长二尺许,玉环径四寸,海舶昆仑奴名摩河——善泅水而勇捷。遂悉以所得归,曰:“吾家之三宝也。”

  及回棹,下白芒,入湘江,每遇水色可爱,则遗环剑于水,令摩诃下取,以为戏笑也。如此数岁。

  因渡巢湖,亦投环剑而令取之。摩诃才入,获剑环,跳波而出焉,曰:“为毒蛇所啮。”遽刃去一指,乃能得免。焦遂曰:“摩诃所伤,得非阴灵为怒乎?犀烛下照,果为所仇。盖水府不欲人窥也。”岘曰:“敬奉渝矣。然某尝慕谢康乐之为人,云终当乐死山水间,但徇所好,莫知其他。且栖迟于逆旅之中,载于大块之上,居布素之贱,擅贵游之欢,浪迹怡情垂三十年,固其分也;不得升玉墀,见天子,施功惠养,得志平生,亦其分也。”乃命移舟,曰:“要须一别襄阳山水,后老吴郡也。”

  行次西塞山,泊舟吉祥佛舍,见江水黑而不流,曰:“此下必有怪物。”乃投环剑,命摩诃下取。见摩诃汩没波际,久而方出,气力危断,殆不任持,曰:“环剑不可取。有龙高二丈许,而环剑置前。某引手将取,龙辄怒目。”岘曰:“汝与环剑,吾之三宝。今者既亡环剑,汝将安用?必须为我力争也。”摩诃不得已,被发大呼,目眦流血。穷泉一入,不复出矣。久之,见摩诃肢体磔裂,浮于水上,如有示于岘也。

  岘流涕水滨,乃命回棹。因赋诗自叙,不复议游江湖矣。

  诗曰:

  匡庐旧业自有主,吴越新居安此生。

  白发数茎归未得,青山一望计还成。

  鸦栖枫叶夕阳动.鹭立芦根秋水明。

  从此舍舟何所诣?酒旗歌扇正相迎。

  孟彦深复游青琐,出为武昌令;孟云卿当时文学乃南朝上品;焦遂,天宝中为长安饮徒,时好事者为《饮中八仙歌》云,云:“焦遂五斗方卓然,高谈雄辩惊四筵。”

  懒残

  懒残者,名明瓒,天宝初衡岳寺执役僧也。退食,即收所余而食,性懒而食残,故号“懒残”也。昼专一寺之功,夜止群牛之下,曾无倦色,已二十年矣。

  时邺侯李泌寺中读书,察懒残所为,曰:“非凡物也。”听其中宵梵呗,响彻山林,李公情颇知音,能辨休戚,谓:“懒残经音先凄惋而后喜悦,必谪堕之人,时将去矣。”候中夜,李公潜往谒焉,望席门通名而拜。懒残大诟,仰空而唾曰:“是将贼我。”

  李公愈加谨敬,惟拜而已。懒残正拨牛粪火,出芋啖之,良久乃曰:“可以席地。”取所啖芋之半以授焉。李公捧承就食而谢。谓李公曰:“慎勿多言,领取十年宰相。”公一拜而退。

  居一月,刺吏祭岳,修道甚严。忽中夜风雷,而一峰颓下,其缘山磴道为大石所拦。乃以十牛縻绊以挽之,又以数百人鼓噪以推之,物力竭而石愈固;更无他途,可以修事。懒残曰:“不假人力,我试去之。”众皆大笑,以为狂人。懒残曰:“何必见嗤?试可乃已。”寺僧笑而许之。遂履石而动,忽转盘而下,声若震雷。山石既开,众僧皆罗拜,一郡皆呼“至圣”,刺史奉之如神。懒残悄然乃怀去意。

  寺外虎豹忽尔成群,日有杀伤,无由禁止。懒残曰:“授我棰,为尔尽驱除之。”众皆曰:“大石犹可推,虎豹当易制。”遂与之荆梃,皆蹑而观之。才出门,见一虎衔之而去。懒残既去,虎豹亦绝踪。

  后李公果十年为相也。

  聂隐娘

  聂隐娘者,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。方十岁,有尼乞食于锋舍,见隐娘,悦之,乃云:“问押衙乞取此女教。”锋大怒,叱尼。尼曰:“任押衙铁柜中盛,亦须偷去矣。”后夜,果失隐娘所在。锋大惊骇,令人搜寻,曾无影响。父母每思之,相对啼哭而已。

  后五年,尼送隐娘归,告锋曰:“教已成矣,可自领取。”尼欻亦不见。一家悲喜,问其所习。曰:“初但读经念咒,余无他也。”锋不信,恳诘,隐娘曰:“真说,父恐不信,如何?”锋曰:“但真说之。”乃曰:“隐娘初被尼挈去,不知行几里。及明,至大石穴中,嵌空数十步。寂无居人,猿猱极多,松萝益邃。尼先已有二女,亦各十岁,皆聪明婉丽,不食,能于峭壁上飞走,若捷猱登木,无有蹶失。尼与我药一粒,兼令执宝剑一口,长一二尺许,锋利,吹毛可断。遂令二女教某攀援,渐觉身轻如风。

  一年后,刺猿猱;百无一失;后刺虎豹,皆决其首而归。三年后,能飞,使刺鹰隼,无不中。剑之刃渐减五寸,飞走遇之,亦莫知其去来也。至四年,留二女守穴,挈我于都市——不知何处也,指其人者,一一数其过,曰:‘为我刺其首来,无使知觉。

  定其胆,若飞鸟之易也。’授以羊角匕首,刃广三寸,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中,人莫能见。以首入囊反命,则以药化之为水。

  五年,又曰:‘某大僚有罪,无故害人若干,夜可入其室,决其首来。’又携匕首入其室,度其门隙,无有障碍。伏之梁上,至暝时,得其首归。尼大怒曰:‘何太晚如是?’某云:‘见前人戏弄一儿,可爱,未忍便下手。’尼叱曰:‘已后遇此辈,必先断其所爱,然后决之。’某拜谢。尼曰:‘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。’而无所伤,用即抽之。曰:‘汝术已成,可归家。’遂送还,云:‘后二十年,方可一见。’”

  锋闻语,甚惧。后遇夜即失踪,及明而返。锋已不敢诘之.因兹亦不甚怜爱。忽值磨镜少年及门,曰:“此人可与我为夫。”白父,又不敢不从.遂嫁之。其夫但能淬镜,余无他能,父乃给衣食甚丰,具外室而居。

  数年后,父卒。魏帅知其异,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。如此又数年,至元和间,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,使隐娘贼其首。隐娘辞帅之许,刘能神算,已知其来,召衙将,令曰:“来日早至城北,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,至门,遇有鹊来噪,丈夫以弓弹之,不中;妻夺夫弹,一丸而毙鹊者,揖之曰:吾欲相见,故远相祗迎也。”衙将受约束,遇之。隐娘夫妻云:“刘仆射果神人,不然者,何以动召也。愿见刘公。”刘劳之,隐娘夫妻拜曰:“得罪仆射,合万死。”刘曰:“不然。各亲其主,人之常事。魏今与许何异?请当留此,勿相疑也。”隐娘谢曰:“仆射左右无人,愿舍彼而就此。服公神明耳。”盖知魏帅之不及刘也。刘问所须,曰:“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。”乃依所请。忽不见二卫所在,刘使人寻之,不知所向。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,一黑一白。

  后月余,白刘曰:“彼未知止,必使人继至。今宵请剪发,系之以红绡,送于魏帅枕前,以表不回。”刘听之。至四更,却返,曰:“送其信矣。是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,及贼仆射之首。

  此时亦万计杀之,乞不忧耳。”刘豁达大度,亦无畏色。是夜明烛,半宵之后,果有二幡子,一红一白,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。良久,见一人自空而踣,身首异处。隐娘亦出,曰:“精精儿已毙。”拽出于堂之下,以药末化之为水,毛发不存矣。

  隐娘曰:“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。空空儿之神术,人莫能窥其用,鬼莫得蹑其踪,能从空虚入冥漠,无形而灭影。

  隐娘之伎,故不能造其境。此即系仆射之福耳。但以于阗玉周其颈,拥以衾,隐娘当化为蠛蠓,潜入仆射肠中听伺。其余无逃避处。”刘如言。至三更,瞑目未熟,果闻项上铿然,声甚厉。隐娘自刘口中跃出,贺曰:“仆射无患矣。此人如俊鹘,一搏不中,即翩然远逝,耻其不中耳。才未逾一更,已千里矣。”

  后视其玉,果有匕首划处,痕逾数分。自此,刘转厚礼之。

  自元和八年,刘自许入觐,隐娘不愿从焉,云:“自此寻山水,访至人。”但一一请给与其夫。刘如约。后渐不知所之。

  及刘薨于军,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,柩前恸哭而去。

  开成年,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,至蜀栈道,遇隐娘。貌若当时,甚喜相见,依前跨白卫如故。谓纵曰:“郎君大灾,不合适此。”出药一粒,令纵吞之,云:“来年火急抛官归洛,方脱此祸。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。”纵亦不甚信。遗其缯彩,隐娘一无所受,但沉醉而去。

  后一年,纵不休官,果卒于陵州。自此,无复有人见隐娘矣。

  韦驺

  韦驺者,明五音,善长啸,自称“逸群公子”。举进士,一不第便已,曰:“男子四方之志,岂拘节于风尘哉!”游岳阳,太守以亲知见辟。数月,谢病去。

  驺亲弟騋,舟行溺于洞庭湖,驺乃水滨恸哭,移舟湖神庙下,欲焚其庙。曰:“千金贾胡,安稳获济;吾弟穷悴,乃罹此殃。焉用尔庙为?”忽于舟中寐,梦神人盛服来谒,谓驺曰:“幽冥之途,无枉杀者。明公先君尝为城守,方刚谠正,鬼神避之。撤淫祠甚多,不当废者有二。二神上诉,帝初不许。固请十余年,乃许与后嗣一人,谢二废庙之主。然亦须退不能知其道、进无以补于时者,故贤弟当之耳。倘求丧不获,即我之过,当令水工送尸湖上。”驺惊寤,其事遽止。遂命渔舟施钩缗,果获弟之尸于岸。

  是夕,又梦神谢曰:“鬼神不畏忿怒,而畏果敢,以其诚也。

  君今为人果敢如是,吾所以怀畏。昔洞庭张乐,是吾所司,愿以至音,酬君厚惠。所冀观咸池之节奏,释浮世之忧烦也。”忽睹金石羽龠,铿锵振作。驺甚叹异,以为非据。曲终乃寤。

  圆观

  圆观者,大历末洛阳惠林寺僧。能事田园,富有粟帛。梵学之外,音律贯通。时人以“富僧”为名,而莫知所自也。李谏议源,公卿之子,当天宝之际,以游宴饮酒为务;父憕居守,陷于贼中,乃脱粟布衣,止于惠林寺,悉将家业为寺公财,寺人日给一器、食一杯饮而已。不置仆使,绝其闻知,惟与圆观为忘言交,促膝静话,自旦及昏。时人以清浊不伦,颇生讥诮。

  如此三十年,二公一旦约游蜀州,抵青城、峨嵋,同访道求药。圆观欲游长安,出斜谷;李公欲上荆州、三峡。争此两途,半年未决。李公曰:“吾已绝世事,岂取途两京?”圆观曰:“行固不由人,请出三峡而去。”遂自荆江上峡。

  行次南浦,维舟山下,见妇女数人,锦裆,负瓮而汲。圆观望见,泣下曰:“某不欲至此,恐见其妇人也。”李公惊问曰:“自上峡来,此徒不少,何独恐此数人?”圆观曰:“其中孕妇姓王者,是某托身之所,逾三载尚未娩怀,以某未来之故也。今既见矣,即命有所归。释氏所谓‘循环’也。”谓公曰:“请假以符咒,遣其速生,少驻行舟,葬某山下。浴儿三日,公当访临。若相顾一笑,即某认公也。更后十二年中秋月夜,杭州天竺寺外,与公相见之期。”

  李公遂悔此行,为之一恸。遂召妇人,告以方书。其妇人喜跃还家。顷之,亲族毕至,以枯鱼献于水滨。李公往,为授朱字符。圆观具汤沐,新其衣装。是夕,圆观亡而孕妇产矣。

  李公三日往观新儿,襁褓就明,果致一笑。李公泣下,具告于王。王乃多出家财,葬圆观。明日,李公回棹,言归惠林。询问观家,方知已有理命。

  后十二年秋八月,直诣余杭,赴其所约。时天竺寺山雨初晴,月色满川,无处寻访。忽闻葛洪川畔有牧竖歌《竹枝词》者,乘牛叩角,双髻短衣。俄至寺前,乃圆观也。李公就谒曰:“观公健否?”却向李公曰:“真信士。与公殊途,慎勿相近。俗缘未尽,但愿勤修不堕,即遂相见。”李公以无由叙话,望之潸然。圆观又唱《竹枝》,步步前去,山长水远,尚闻歌声。词切韵高,莫知所诣。初到寺前,歌曰:

  三生石上旧精魂,赏月吟风不要论。

  惭愧情人远相访,此身虽异性常存。

  寺前又歌日:

  身前身后事茫茫,欲话因缘恐断肠。

  吴越山川游已遍,却回烟棹上瞿塘。

  后三年,李公拜谏议大夫;一年,亡。

  红线

  红线,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。善弹阮咸,又通经史,嵩遣掌笺表,号曰“内记室”。时军中大宴,红线谓嵩曰:“羯鼓之音颇凄,调其声者,必有事也。”嵩亦明晓音律,曰:“如汝所言。”乃召而问之。云:“某妻昨夜亡,不敢乞假。”嵩遽遣放归。

  时至德之后,两河未宁,初置昭义军,以滏阳为镇,命嵩固守,控压山东。杀伤之余,军府草创。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,男娶滑州节度使令狐彰女,三镇互为姻娅,人使日浃往来。

  时田承嗣尝患热毒风,遇夏增剧,每曰:“我若移镇山东,纳其凉冷,可缓数年之命。”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,得三千人,号“外宅男”而厚恤养之,常令三百人常直州宅。卜选良日,将并潞州。嵩闻之,日夜忧闷,咄咄自语,计无所出。

  时夜漏将传.辕门已闭,杖策庭除,唯红线从行。红线曰:“主自一月,不遑寝食,意有所属,岂非邻境乎?”嵩曰:“事系安危,非尔能料。”红线曰:“某虽贱品,然亦有解主忧者。”嵩乃具告其事,曰:“我承祖父遗业,受国家厚恩,一旦失其土疆,即数百年勋伐尽矣。”红线曰:“易尔,不足劳主忧也。乞放某一到魏郡,看其形势,观其有无。今一更首途,三更可以复命。请先定一走马,兼具寒暄书,其他即俟某却回也。”嵩大惊曰:“不知汝是异人,我之暗也。然事若不济,反速其祸,奈何?”红线曰:“某之行,无不济者。”乃入闺房,饬其行具。梳乌蛮髻,攒金风钗,衣紫绣短袍,系青丝轻履,胸前佩龙文匕首,额上书太乙神名,再拜而倏忽不见。

  嵩乃返身闭户,背烛危坐。常时饮酒,不过数合,是夕举觞,十余不醉。忽闻晓角吟风.一叶坠露,惊而起问,即红线回矣。嵩喜而慰问曰:“事谐否?”曰:“不敢辱命。”又问曰:“无伤杀否?”曰:“不至是,但取床头金盒为信耳。”

  红线曰:“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,凡历数门,遂及寝所。闻外宅男止于房廊,睡声雷动。见中军士卒步于庭庑,传呼风生。某发其左扉,抵其寝帐。田亲家翁止于帐内,鼓趺酣眠,头枕文犀,髻包黄毂。枕前露橐七星剑,剑前仰开一金盒,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,复著名香及美珠,散覆其上。扬威玉帐,但期心豁于生前;同梦兰堂,不觉命悬于手下。宁劳擒纵,只益伤嗟。时则蜡炬光凝,炉香烬煨,侍人四布,兵器森罗。或头触屏风,鼾而亸者;或手持巾拂.寝而伸者。某攀其簪珥,縻其襦裳,如病如昏,皆不能寤。遂持金盒以归。既出魏城西门,将行二百里,见铜台高揭,漳水东注,晨飙动野,斜月在林。忧往喜还,顿忘于行役;感知酬德,仰副于心期。所以夜漏三时,往返七百余里,入危邦,经五六城,冀减主忧,敢言其苦。”

  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:“昨夜有客从魏中来,云自元帅头边获一金盒,不敢留驻,谨却封纳。”专使星驰,夜半方到,见搜捕金盒,一军忧疑。使者以马挝叩门,非时请见。承嗣遽出,使者以金盒授之;捧承之时,惊怛绝倒。遂驻使者止于宅中,狎以宴私,多其赐赉。明日,遣使赍缯帛三万匹、名马二百匹,他物称是,以献于嵩,曰:“某之首领,系在恩私,便宜知过自新,不复更贻伊戚。专膺指使,敢议姻亲;役当奉毂后车,来则麾鞭前马。所置纪纲仆号为‘外宅男’者,本防他盗,亦非异图。今并脱其甲裳,放归田亩矣。”

  由是,一两月内,河北、河南人使交至,而红线辞去。嵩曰:“汝生我家,而今欲安往?又方赖汝,岂可议行?”红线曰:“某前世本男子,游学江湖间,读神农药书,救世人灾患。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,某以芫花酒下之,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。是某一举杀三人。阴功见诛,降为女子,使身居贱隶,气禀贼星。

  所幸生于公家,今十九年矣。使身厌罗绮,口穷甘鲜,宠待有加,荣亦至矣。况国家建极,庆且无疆,此辈背违天理,当尽弭患。昨往魏郡,以示报恩。两地保其城池,万人全其性命;使乱臣知惧,烈士安谋。在某一妇人,功亦不小,固可赎其前罪,还其本形。便当遁迹尘中,栖心物外,澄清一气,生死常存。”

  嵩曰:“不然,遗尔千金,为居山之所给。”红线曰:“事关来世,安可预谋?”

  嵩知不可驻留,乃广为饯别,悉集宾客,夜宴中堂。嵩以歌送红线酒,请座客中冷朝阳为辞。辞曰:

  采菱歌怨木兰舟,送客魂消百尺楼。

  还似洛妃乘雾去,碧天无际水空流。

  歌毕,嵩不胜悲,红线反袂且泣,因伪醉离席,遂亡其所在。

  许云封

  许云封,乐工之笛者。贞元初,韦应物自兰台郎出为和州牧,非所宜愿,颇不得志。轻舟东下,夜泊灵璧驿。时云天初秋,瀼露凝冷,舟中吟讽,将以属词。忽闻云封笛声,嗟叹久之。韦公洞晓音律,谓其笛声酷似天宝中梨园法曲李暮所吹者。遂召云封问之,乃是李暮外孙也。

  云封曰:“某任城旧士,多年不归。天宝改元,初生一月。时东封回驾,次至任城。外祖闻某初生,相见甚喜,乃抱诣李白学士,乞撰令名。李公方坐旗亭,高声命酒。当垆贺兰氏,年且九十余,邀李置饮于楼上,外祖高笛送酒。李公握管醉书某胸前曰:‘树下人不语,不语真我好。语若及日中,烟霏谢陈宝。’外祖辞曰:‘本于学士乞名,今不解所书之语。’李公曰:‘此即名在其间也。树下人是木子;木子,李字也。不语是莫言;莫言,暮也。好是女子;女子,外孙也。语及日中,是言午;言午,是许也。烟霏谢陈宝,是云出封中,乃是云封也。即李暮外孙许云封也。’后遂名之。某才始十年,身便孤立,因乘义马,西入长安。外祖悯以远来,令齿诸舅学业,谓某性知音律,教以横笛。每一曲成,必抚背赏叹。值梨园法部置小部音声,凡三十余人,皆十五以下。天宝十四载六月日,时骊山驻跸,是贵妃诞辰。上命小部音声乐长生殿,仍奏新曲,未有名。会南海进荔枝,因以曲名《荔枝香》。左右欢呼,声动山谷。是年安禄山叛,车驾还京。自后俱逢离乱,漂流南海近四十载。今者近访诸亲,将抵龙邱。”

  韦公曰:“我有乳母之子,其名千金,尝于天宝中受笛李供奉,艺成身死,每所悲嗟。旧吹之笛,即李君所赐也。”遂囊出旧笛。云封跪捧悲切,抚而观之,曰:“信是佳笛,但非外祖所吹者。”又谓韦公曰:“竹生云梦之南,鉴在柯亭之下。以今年七月望前生,明年七月望前伐。过期不伐,则其音窒;未期而伐,则其音浮。浮者,外泽中干;干者,受气不全;气不全,则其竹夭。凡发扬一声,出入九息。古之至音者,一叠十二节,一节十二敲,今之名乐也。至如《落梅》流韵,感金谷之游人;《折柳》传情,悲玉关之戍客。诚有清响异音,非至音,无以降神而祈福也。其已夭之竹,遇至音必破,所以知非外祖所吹者。”

  韦公曰:“欲信汝鉴,笛破无伤。”云封乃捧笛吹《六州遍》。

  一叠未尽,划然中裂。韦公惊叹久之,遂礼云封于曲部。

  《甘泽谣》一卷完毕